回到柳溪縣之後,范陽公主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才從幾十年前的記憶里扒拉出了個模糊的影子,依稀能與被他們抓到的那個老頭子重合起來。
前朝最後一任工部尚書姓劉,十分擅長拍垂簾聽政的那位楚太后的馬屁,所謂的蟾宮桂影的把戲就是他最先讓手下人搞出來的,藉此哄得楚太后大喜,自己也平步青雲,從工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一路爬到了尚書的位置上。大概也正是把精力全都放到了鑽營上的緣故,那位劉尚書便實在分不出多少心力教導子孫,一朝得勢之後,幾個兒子里本該繼承家業的老大天天與狐朋狗友飲宴,醉醺醺從馬上摔下來摔死了,而心肝寶貝小兒子則為了個花魁娘子爭風吃醋,不小心惹到了楚太后的娘家侄子頭上……
如此幾番之後,到了容瀟一劍砍翻了楚太后的時候,劉尚書才驚覺自己膝下已幾近荒涼,於是只能千難萬險地給僅存的一個最文不成武不就的庶子安排了條後路,讓他逃出禹陽城,算是為自家留了一線劣質的香火。
如今看來,那個「碩果僅存」的庶子,應當就是這位裝得人模狗樣的老大人了。
周瑒便充分發揮了她上陣砍人時的狠辣風格,毫不留情地嘲諷道:「原本我還覺得你爹一無是處,沒想到居然是我錯了,他至少記性還是挺好的,居然還能想起生過你這麼個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廢物!」
想想又說:「而且他起名起得也好,你可不就是魯鈍至極、不堪造就嘛。」
劉魯氣得要噴血。
花羅和容祈悄沒聲地從屋子裡溜出去了。
到了院中,兩人心有戚戚焉地對視一眼——也難怪周瑒心情不好,今日折損的兵士有不少都是她一手操練出來的,還有個跟了她多年的親衛,她沒當場將劉老大人生吞活剝扔到海里腌透,恐怕已經算是網開一面了。
容祈用膝蓋想也知道接下來周瑒會審問些什麼,他對此毫無興緻,便與花羅一起回了旁邊的院子。
他們沒有范陽大長公主的待遇,五個人統統被塞在了一處,花羅在院中站定,悄悄向一側廂房努嘴:「你家小東西還生氣呢,要去哄他嗎?」
容祈:「……」
今日出事的時候,李松君他們全被公主府的侍衛攔在了地宮中一間安全的石室里,完全錯過了外面那場突如其來的廝殺,也因此,阿玉大約是自責沒能幫上忙,從回來開始,便蔫蔫地回房生悶氣去了。
若是以往,容祈多半會去給他順順毛,可這一次,他卻只是輕描淡寫地笑了笑:「算了,轉過年就十四了,也不是小孩子了,讓他自己想清楚吧。」說完,視線一轉,指尖輕輕碰了下花羅頰邊,在那道碎刃割出的細細血痕上抹過:「先去給你上藥。」
花羅不躲不閃地站在原地任他摸,表情愜意得像是只被撓下巴的貓,可心裡卻隱隱覺得好似哪裡有點說不出的古怪。
直到藥物的清涼在臉上擴散開,她才拋開那些違和感,說道:「對了,甲二就是容老丈口中一直覬覦容氏山寨藏金的前朝官兵之一。」
這原本該是個大消息,但既然范陽公主已經認出了劉魯的身份,區區甲二便又算不上什麼了。容祈低頭慢慢地用帕子擦拭著手指上殘留的藥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淡淡道:「倒也說得過去。」
花羅知道他的意思——若四十年前,前朝的某些官員就開始尋找所謂的大盜寶藏,那麼在時移世易之後,他們僥倖逃得性命卻權柄不在,自然就會更加仰賴於這些能給他們帶來、又或是帶回榮光的傳聞中的寶物了。
只不過,若真有那麼一群人,無時無刻不在緬懷當初高高在上的生活,希望重新掌控權力和財富,甚至還為了這個目的豢養了許多死士,在天下各處殺人放火攪動是非,那麼,他們心中的「榮耀」難道就只是做個盤踞一地的富家翁么?
容祈便笑了:「這次南疆真的來對了啊。」
花羅聽見他這種涼颼颼的語氣就不舒服,眼角一撩,嘲諷道:「靖安侯爺,您老是不是忘了,這次來南疆是為了查武安州謊報柳溪『鼠疫』之事?」
容祈噎了下,無辜地攤手:「證據在李松君那裡,他護得緊,根本不讓人看,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花羅白他一眼:「就你那一肚子壞水,若真想看,現在怕是早已經倒背如流了——等等!」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愕然盯住了容祈:「你到底是為什麼要冒著毒發的風險下水取證物的?」
表面看是事急從權,後來則發現更像是騙取李松君信任的苦肉計,但到了現在……
花羅傾身向前,掐住容祈的臉:「大騙子,快說,你是不是早就偷偷看過了?」
容祈仍舊用滿面的純良無辜應對花羅的質問:「阿羅不要胡思亂想,你也知道,天一黑我便什麼都看不清。」
花羅:「呸!」
騙鬼呢!
那一晚火光照徹水岸,比起燃燈的室內也不差什麼了,若真看不見的話,他又如何能夠找到藏在水下的證物。
可此刻容祈打定主意裝死,花羅實在拿他毫無辦法,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她終於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你什麼時候學得如此不要臉了?」
容祈笑微微地看著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羅你何必來問我呢?」
花羅:「……」
她二話不說,站起來就急匆匆往門口走。
容祈疑惑地問:「你要去哪?」
花羅:「去找個大夫瞧眼睛,我一定是眼神出了毛病才看上你!」
容祈頓時大笑起來。
他追上去,拉住花羅:「好了好了,走吧。」
花羅:「去哪?」
容祈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李松君究竟隱藏了什麼嗎?我帶你去一探究竟。」
花羅瞪他:「小侯爺,你不要說得我好像是個窺探別人秘密的討厭鬼一樣!」
容祈好脾氣地連聲認錯,笑道:「阿羅說得對,你是光明磊落的女俠,我才是那個滿肚子鬼蜮伎倆、最喜歡窺探秘辛的無恥小人。」
花羅:「……」
她差一點就脫口反駁,但又覺得兩人這樣實在是幼稚得要命,簡直像是被當年那兩個還沒有桌子高的小東西附身了一般,便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給憋了回去。
反倒是容祈還有些意猶未盡似的,也不知是不是被前幾日那一刀砍傷了腦子。
剛剛走到李松君所居的廂房外,旁邊院門就進來了個人。
正是大長公主身邊的侍女,歲數已經不輕,此時一身利落的胡服,對兩人行了個禮:「侯爺,裴二娘子,公主差我來通知兩位收拾一下,等用過晚飯,咱們連夜啟程。」
「啟程?」
這話卻是廂房裡傳來的。
李松君大概是聽到了聲音,從內推開了窗子,驚訝地詢問:「這裡的事情明明還沒查清楚,你們要啟程去哪裡?!」
可惜侍女不是個好脾氣的,一扭臉就換了副表情,聲音十分公事公辦:「李主簿,敢問你是在質疑公主的決斷么?」
李松君瞬間失了聲。
卻沒想到容祈居然在此時開口替他解圍:「李主簿身為柳溪倖存者之一,難免關心則亂。說來,我也想知道,咱們是回一趟武安縣,還是直接北上返京?」
若去武安縣,便是要賭殺手們不敢在光天化日的城中刺殺欽差,打算化暗為明繼續調查,如此一來,或許能趁熱打鐵揪出那群殺手的更多線索,卻也更容易逼得對方狗急跳牆;而若是連夜秘密回京,也就意味著給了殺手們更多隱藏行跡的時間,但……
容祈垂下眼看向自己素白的手指,平靜地想,但這對他卻並不是件絕對的壞事——至少這就意味著皇家仍舊十分看重他的性命和安全,寧可錯漏線索,也不想讓他繼續冒險下去了。
侍女並不知道他所思所想,大約是被他那張溫良無害的臉孔欺騙了,語氣和緩下來:「公主的意思是,此番對方總共近百死士私兵一去不返,恐怕會引發幕後之人的忌憚,若他們從此蟄伏便罷了,若是鋌而走險,只怕咱們身在對方的地盤上,時日久了難免有顧及不到的疏漏,倒不如先回京從長計議。」
容祈思忖片刻,抬起視線,微笑道:「公主思慮周全。」
但他稍作停頓之後,卻又喚住了傳話的侍女:「不過我還有一不情之請,勞煩你問問公主可否應允。」
侍女:「侯爺請講。」
容祈便笑著指了指李松君:「這位李主簿還要帶我等進山一次,亂葬崗墳冢中,恐怕還有些他打算向我們展示的東西。」
侍女訝然:「亂葬崗?」
不僅是她,李松君更加驚愕,脫口道:「你如何知道的?!」
自從半個來月前,差點被地宮機關串成了糖葫蘆之後,李松君就格外忌憚眼前這走幾步就要歇一歇的藥罐子,連圍桌吃飯時都要特意挑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唯恐那藥罐子會不小心濺出幾滴鶴頂紅到自己碗里。此時聽到容祈的話,李松君便更加不由自主地把全身都繃緊了,看著他的目光彷彿白日里見了會讀心的鬼怪。
容祈卻還是一副溫和坦然的模樣,似乎兩人之間從未存在過絲毫芥蒂,耐心地解釋道:「七年多前,柳溪縣在一月之內化為空城,對朝廷上報為鼠疫所致,從縣令等官員到尋常百姓『無一活口』,臨近村落也不乏受害者,阿羅便曾親見過一對逃難的患病母女。而我等既然來確認此事,便逃不開兩個問題,其一,當年柳溪縣附近肆虐的病症是否是鼠疫無疑,其二,柳溪縣的人是否真的在那場疫病中死亡殆盡。」
他說到此處時,院門處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侍女連忙回身行禮,卻被正要進門的范陽大長公主止住,她微微揚了揚下巴:「你繼續。」
容祈便繼續道:「正如公主前幾日所見,無論是輾轉至京中的乞丐柳二、還是祁將軍與阿羅早年遇見的重病母女、又或是李主簿當年冒險藏入地宮密室的三具病死者屍身都足以證明,七年前在柳溪爆發的並非鼠疫,而是書中所言的『射工候』!」
見周瑒面露困惑,容祈又多解釋了幾句:「後者僅由蟲蟻叮咬所致,雖然病情兇險,往往隨蟲蟻滋生而大肆擴散,但活人或病死者屍身卻並不會傳播疫病,因此,只要注重滅殺蚊蟲,便不至於釀成大禍。退一步說,即便全縣之人盡數染病,最終病死者也不過半數上下,絕不會造成無人倖免的結果。」
周瑒瞥向李松君:「所以其中別有冤情了?」
李松君神色十分複雜,完全沒想到他眼中心懷叵測的容祈居然真的會不偏不倚地說上幾句公允之言。他不自覺地抬起一隻手,掌心安在懷中微微凸起的地方,衣襟之下,正是他始終沒有交出來的那份神秘的證據。
終於,他一咬牙:「正如靖安侯所說,還請大長公主明鑒!我……我還有證據證明當初柳溪根本就沒有鼠疫!」